东方饭店毛姆房的两张四柱单人床、泰式贵妃椅都是嫣红，或说是一种混了泰国紫的胭红，华艳端凝。米契纳房里，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金爪白浴缸、金水龙头，就像活在欧洲的怀旧华丽里，我躺在浴缸里看书，晕陶陶在烟水里半睡着…… 

 

我在米契纳套房住了一夜。毛姆房被订走了，然而饭店还是让我参观与拍照留念。毛姆房的两张四柱单人床、泰式贵妃椅都是嫣红，或说是一种混了泰国紫的胭红，华艳端凝。毛姆自己没住过这套房，而是住在这套房的前身，当时不过是个小房间，还染上了疟疾，热病昏沉中听见房外有人说话，旅馆女经理跟医生说“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”，怕影响生意。 

 

张爱玲在小说〈浮花浪蕊〉数次援引毛姆，说女主角搭上太平洋渡轮是进入了“毛姆的国土”、“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，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。”毛姆擅长描绘流落在东方的落魄异乡人，精于嘲讽。他到八十几岁又造访曼谷，说自己差点被东方饭店驱逐。当时劝他住到医生家好照顾，他却坚持留在这小房间。 

 

港星张国荣最爱住蓝色的科沃德房，如果没订到这蓝色房，就住红色的毛姆房。他来的次数之频繁，管家已跟他熟透，像他的私人管家一样。 

 

窥见艺文大家身影 

 

我想机不可失，就在毛姆房里猛拍照，卧房幽暗，还需要三脚架，东西移来移去，拍累了，躺倒在客厅长沙发，头枕椅背，眼光对上卧房天花板一只吊扇悠悠的转，发出若有似无的风，极轻盈的嘎嘎声，我渐渐晕眩，闭眼小睡了不知多久。睁开眼，扇叶仍在转，《现代启示录》就有这样的吊扇，窗外也是炎艳的芭蕉绿腊，睡梦中我只想着“那电影场景不是曼谷，不能写。” 

 

我记性差，一时没想到《现代启示录》的原作者就是康拉德，而这里就有“康拉德套房”，一直到回台写这文章才想到。电影描写越战，里面一间小旅馆就有这种吊扇。仰光The Strand饭店也用这种吊扇。原来“殖民风”就是这老式吊扇转出来的风，吹遍东南亚！ 

 

客厅则是“殖民白”，东南亚西式建筑共通的白漆墙面。不是刷亮簇新的白，不是珍珠白，不是米白，而是掺了一抹旧色的殖民白。我们的“台式巴洛克”建筑倒没有这种白，多半是青灰，日据时代引进的那种灰。 

 

倒是东南亚独多这种白，也不知为何。是白人旧日的光辉？然而泰国人自己也爱白。对泰人而言，白乃尊贵之色。 

 

日片《再见，总有一天》，男主角把东方饭店当成一个成功发达的象征，大概因为这样，毛姆房被夸大得很厉害，又把印度风也加进去，原味尽失。当然套房也真是大，住在米契纳房时，临睡前我到更衣间关灯，啪的一声全暗，我被那忽然涨大的黑暗吓得倒退一步。还是开了客厅一角的小灯，才睡下。 

 

米契纳房里，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金爪白浴缸、金水龙头，就像活在欧洲的怀旧华丽里，我躺在浴缸里看书，晕陶陶在烟水里半睡着。詹姆斯米契纳就是名片《樱花恋》（Sayonara）的原作者，娶日本老婆，著作五十多本，研究异国文化出名，像《夏威夷》也叫好叫座。张爱玲在〈谈看书〉一文谈了不少米契纳为《叛舰喋血记》船长翻案的文章。 

 

老式优雅饭店服务 

 

米契纳真的常来住这里。但我在米契纳的书桌前，不过是收收电子邮件，哪有时间写文章？有人说住这四间“作家套房”有助作家突破瓶颈，我想不过踵事增华而已。我根本无法负荷长期住在这里，而且在这里写长篇文章，是否太奢侈了？但下榻此处，有这么多名作家的幽灵，当然会文思泉涌。原来想写的文章会不会更好不知道，但会写一篇关于东方饭店的文章是真的。 

 

有一次回来打开门，发现门边好像有一根木屑，也没注意。后来又有第二根，我弯下腰去看，莫非这就是江湖传言的小牙签？仆役在房门口悄悄立起一根牙签，房客推门时会倒下，仆役便可侦测已出门或进门，趁机进来打扫铺床，神出鬼没。 

 

我拈起来端详，其实这不是牙签，而是一支小竹签，两端修平了。我常赤脚在房间走来走去，用牙签就不够体贴了。是旧式套房才有的用心。没改，凭添老式优雅。 

 

床头有个金按钮，按下去管家会马上来，也是老式设计。我有一次刚好坐在床沿，女管家一进来，便跪下来问我何事，令我微微吃了一惊。大概是看我坐着，不能比我高。四楼的诺曼底法国餐厅，每张餐桌上都有一个叫侍者来的金色摁铃，这在巴黎要找也不容易呢。 

 

东方的管家制度有百年以上的历史，也跟英国学习，然而他们融合泰国传统的管家制别树一帜，引起跟风。像英国影集《唐顿庄园》的管家也常常眉高眼低的，这里的不会，也不像日本那样的敬谨严肃，而是更为柔软和煦。 

 

饭店里还有个“吉姆爷餐厅”（Lord Jim），取自康拉德名著，我觉得只不过是取个名字，也没去。康拉德从没在饭店过夜，但是常到酒吧喝酒，听了许多故事：“我们谈到海难、粮荒、英雄主义……，时而一同堕入沉默，凝望河面。” 

 

文学加持大放光彩 

 

但若说东方大饭店只是附庸风雅，却又不然，因为东方饭店发起并赞助东南亚最大最重要的一个文学奖，已经三十三年！“东南亚作家奖”（Southeast Asian Writers Award）简称S.E.A.，囊括文莱、柬埔寨、印尼、寮国、马来西亚、缅甸、菲律宾、新加坡、泰国与越南等十国，十国作家皆可参赛。这个奖最早是由东方饭店、泰航与Italthai公司在一次讨论中共同决定、赞助。其后又有金汤姆森基金会、曼谷银行、泰国饮品、泰国作家协会等加入。 

 

我有幸看到这文学奖的入围记者会，就在作家客厅旁边的会议厅召开，多家媒体皆来采访，记者们拍摄入围的展示书。得奖的作品，能够被翻译成英文广为发行。此奖也办国际文学会议，讲者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波尔、《苍蝇王》威廉高登，皆是国际大师；颁奖后的盛会派对也是众星云集。 

 

正在这“作家客厅”入口的两侧，华严的大理石墙面刻出历届得奖者名单，左边已刻满，右边尚有下方大片留白，等着将未来的得奖者刻上去。一个饭店能够长期这样支持作家，真是令人赞叹，然而东方饭店也是经过这些作家的加持，才得以大放光彩，再造金身。 

 

在此我不禁提议，国内饭店业者是否能提供空房赞助作家长住，让作家写出跟饭店有关的作品呢？像川端康成就是在越后汤泽的高半旅馆前后住了三年，才有《雪国》的诞生。如今高半旅馆保留了川端的房间，并复制了他的书房与起居室，供游客参观，真乃胜事。 

 

“作家客厅”旁又有个阅览室，说是个小图书馆也行。这长形的阅览室很有味道，像一个英国作家的华美书房，古色古香，墙上挂满西方经典作家的肖像，书柜则罗列关于饭店历史的书籍与到访作家的作品。入口是个小客厅，方便与宾客共享下午茶，最里面则是一张大书桌，处处古董装饰，真是一个文人的梦想。目前高龄九十二、东方饭店的传奇人物安娜卡女士（Khun Anaka）就曾在此办公，坐镇大书桌，执行她身为“顾客关系”顾问的工作。 

 

在“东方”，我感慨万千。我们一直认为泰国贫穷落后，忘了泰国其实是观光强国，服务业的资历深厚，每年的观光获利皆胜过日本。是的，曼谷多少是被“东方主义”化了，但她藉着这股“东方风”又赚了多少外汇，其中功过，就不是我这个小小旅客所能知道的了。（下）